番外一·之后的世界(下)
我想我是昏过去了。
我从小胆子就小,亲戚朋友都拿这个开涮。万圣节的时候我从不敢出门,因为随处可见的扮鬼装束都会把我吓得屁滚尿流。
但是我的父母曾说过,我在某些方面的胆子又大得惊人。比如我敢于挑战任何的邪恶势力,敢揭露一切黑幕,对违法犯罪的举动绝不姑息,三观端正且富有同情心,应该说,我的正义感强烈到了可笑的地步。
所以,我的导师曾经评价过——杜尔天生就是做记者的料。
但是,眼前这一切实在是太可怕了。
在我昏过去的那段时间里,我被扛进了这个月来一直偷偷观察的那栋公寓楼中。此时的我双手被捆扎在高脚靠背椅上,天鹅绒质的地毯挠着我的脚心,他们没有虐待我,但是,哦不,是它们。
我惊恐地看着那对兄妹中的妹妹朝我露出一个阳光的笑容,然后当着我的面把它自己的头拿在了手里——它还在笑。
我大声惨叫。
“好了,锦瑟,你要把他吓死了。”
兄妹里的那个哥哥说。
可它现在正徒手把一段看上去堵塞的水管生生拧了下来,然后它的手指变成了螺丝刀的形状。
我鬼哭狼嚎。
这是真的!这对兄妹都是AI!
下一刻,它们就会割下我的头。这条蓝色的天鹅绒地毯上会布满我的血和脑浆!
它们会把我的头掏空,挂在壁炉上取乐!而没有人会发现我的失踪!
我又昏了过去。
再次醒来的时候,我被松了绑,躺在公寓里那张看上去就很舒服的沙发上,整个人都陷进了沙发柔软的布料中。
我迷糊了几秒钟,猛地睁开眼睛,从沙发里弹跳起来,蒙头躲进沙发的角落里。
隐隐约约中,我注意到身边有一个人影。
天啊天啊天啊。
“别杀我!!”
我大声哀求:
“我什么都没看到!我、我就是一个普通的旅客!我只是来尤里星上度假的!我没想惹事,我我我、求求你们放过我!”
过了半晌,没有回应,我认命地掀开了兜头盖脸的沙发罩,看到明台教授正一脸惊讶地看着我。
我警惕地蜷缩在沙发上。
明台教授的爱人和先前那对可怕的AI兄妹此刻都不在房间里,明台教授倒是个真正的人类。
他煮好一壶红茶,加上了新鲜的手作泡芙和甜饼干。
仿古壁炉在燃烧真正的松枝,柴火噼啪作响。天鹅绒的地毯和波西米亚风格的桌布衬得房内暖意融融。
教授笑眯眯地看着我,我深深呼吸,终于有勇气回望他。
“抱歉,吓到你了。但除此之外,我们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请你过来。”
明台教授端起了他自己的茶杯:
“毕竟我们不能真的放你去报警。你叫……呃,杜拉?”
“杰斐逊·杜尔。”
我考虑了半天,终究还是打算用敬语:
“您……为什么会和AI在一起?我以为,明氏集团是最反对AI存在的家族。它们是机器,双手带血,毫无人性。它们屠杀了那么多人类,教授,您明明知道留存AI是犯法的。我应该举报您。”
“不是每一个AI,杰斐逊。”
明台教授的眼睛是深棕色的,在炉火的映射下几乎呈现出黑曜石一般的色泽。
其实他还很年轻,不到三十岁,但这样看上去,他似乎有种同龄人不具备的沧桑感:
“或者说,大部分的AI只是机器,它们是靠指令行动的。真正下达指令的,都是人类自己。”
“我不想和您讨论这个,教授。”
我有点心慌。
我知道明台教授说的有道理,也了解他的魅力,我知道自己会被他说服,但却不想放弃自己的原则:
“就算您是对的,也不能抹杀AI造下的罪孽。对不起,我想我该离开了。”
“如果你坚持离开,我不会阻拦你。”
明台教授轻声说:
“但我希望你能听完一个故事再做决定。杰斐逊,听完这个故事,如果你还坚持你的想法,那我一定尊重你所做出的任何选择。”
我停下脚步,有些犹豫地回头看了他一眼。
他笑了:“我以人格担保。”
作为记者,一定不会拒绝听一个故事的,而这个故事具备多少真实性,就全凭我自己的判断了。
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,茶已经凉透了。
尤里星没有昼夜之分,但我觉得如果这是地球上的夜晚,明台教授的故事一定讲了一整个通宵。
困倦和疲惫侵袭了我们,但是没有人提出需要休息。
我没有带录音笔,但我向明台教授讨要了不少的纸,恨不得记录下听见的每一个字。
那是一个非常震撼的故事。应该说,这个故事揭露了AI暴乱的真相。
“时间过去了很久,大多关键证据都已毁尸灭迹了。”
明台教授说,经过一整个夜晚的叙述,他的嗓音有些嘶哑:
“可相对的,很久的时间不过也才十年。很多人还活着,很多细节也没有被抹去。杰斐逊,你可以自己去推敲这个故事的真实性。”
我不能言语。
有人敲门,明台教授说了声请进。
他的爱人走进屋里,为我们换上新茶。我注视着这个看上去与常人无异的AI,好奇恐惧已经消失,衍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。
听完明诚先生的故事后,我似乎以旁观者的角度陪他们走过了那段历史,共情使我此刻心情激荡。
我看着两人的互动,心中竟生出了一丝莫名的庆幸。
手稿浸染着我自身的体温,但我决定再挣扎一下:
“为什么会选择把这个故事告诉我?”
我问:
“你们早就发现我在跟踪你们了?还是说,这只是一个巧合?”
“应该说,是我们选择了你。”
明台教授朝我笑了笑:
“我想找一个初出茅庐,没被社会侵染和打磨,富有才华并且有正义感的孩子来记录这件事。我在普林斯特做老师的朋友推荐了你,杰斐逊。”
“我们安排了一个局,我的朋友邀请你和你的导师来到这个星球,给你足够的自由空间。然后由我和阿诚出面,直接引起你的注意。”
“我们考验了你一个月的时间,如果在这个月中,你擅自把我和他的讯息发了独家,那这个事情就作罢了。但让我欣慰的是,你通过了这次考验,你具备记者的良知和洞察力。”
“我不想让这段历史就这么覆灭,杰斐逊。我觉得人类在这场灾难中,不能仅仅遗留下恐惧和仇恨。”
“人工智能一旦形成,人类和机器的对立就是必然。我们能明白人类消灭AI是不得已且不得不为之的举动,但面对同样有感情的非生物,自以为是的创造和毁灭都非常可恶,人类的自大和卑劣在这个事件中显露无疑。我不能接受的,是人类竟以为自己是这场灾难中的受害者。”
“我给你的硬盘中,有很多AI情感的视频和素材。收着它们,公开它们,让人类知道,他们当年残杀的,不仅仅是靠零件运转的机器。
“比起仇恨,自我反省和警惕更加重要。”
离开公寓的时候,那个叫锦瑟的小姑娘AI偷偷地跟在我的身后,趁着我不注意的时候,又摘下了它的脑袋。
我的脚有点发软,却鼓起勇气朝它笑了笑。
它愣了一下,默默将脑袋装了回去,也朝我微微一笑。
就像我一开始预料的那样,明台教授果然说服了我。
他告诉我,我有权利决定何时何地以何种形式向公众呈现这段采访稿。
口袋中沉甸甸的稿纸和素材,似乎融贯了一个世纪以来的情仇恩怨,那些在时间洪流中被冲毁的雪泥鸿爪,细枝末节,在我的脑海中嘶声呐喊。
好的,好的,请你们再等等我。
这些碎片化的素材和细节,那些不能言说不被周知的苦难,终都应该沉淀发酵,被众人所知晓。
-FIN-